滾滾紅塵30年 – 追憶三毛

如果荷西還在,三毛還會自殺嗎?

這個問號,有如一盞不停閃爍的紅燈,隨著我的心跳顫抖了三十年。

我肯定三毛不是自殺。

我也肯定知道,如果三毛一直活在愛裡,她至今仍然活著。

“生活是黑暗的,除非有了激勵;一切激勵是盲目的,除非有了知識;一切知識都是徒然的,除非有了工作;一切工作是虛空的,除非有了愛。”——紀伯倫

被命運安排的一群人

以下我準備分享一段經歷,從我的自白開始,很直接,不轉彎抹角,如果這是一部電影,大概也是這樣開場——

時間:三十年前

地點:香港/台灣/東北/撒哈拉沙漠

(淡入)

三毛住台灣,我住香港,沒有交往,互不認識,我記得在燈下看她的書,看了一個晚上又兩個晚上,第三天,我決定找她,準備請她幫我一起構思一個劇本。我正在構思一個大時代背景下的愛情故事,愛情故事嘛,總是以女性為主,我想了解生活在戰亂年代的女性,期望通過文字隔空窺視當年她們怎麼過日子,怎麼看待愛情。30年前沒有互聯網,只有一堆一堆的書。從張愛玲的書中,我看到了她平時在上海的咖啡店裡混時間,又在戰亂的時候,從愛情中提煉出哲學:“一個人在戀愛時最能表現出天性中崇高的品質。” 我也找到了《蔣碧微回憶錄》,她出生在辛亥革命,經歷了兩段感情,大背景是一段又一段血腥的歷史。

被命運安排的一群人在歷史的夾縫中求存,愛情也纏綿緋惻,非此不能活出自己。

三毛的字裡行間浸透了同樣的情懷,我的劇本需要一個這樣的女性角度,所以,三毛與我就此開始一個旅程,但目前只是我的一廂情願,好比是單戀,我得先去“求婚”。

我第一次到三毛家也是我們的第一次約會,之前,她已經起過我的老底,那時候我已經拍過“似水流年”、“天菩薩”等幾部電影,她都沒有看過。

她居然把一個不認識的男人請到她獨居的一所小公寓!後來的章能才走進紹華的房間,靈感就源自這裏。

三毛的公寓躲在台北鬧市中的一條深巷,沒有電梯,時近黃昏,樓梯的照明很差,她住在四樓。三毛的家好像舞台佈景,牆上鋪滿了從貨箱上直接拆下來的木板板,一塊塊拼好釘滿了四面牆,連屋頂都釘滿。家中採用區域照明,很舒服,她帶我參觀,特別讓我注意木板板牆,我就住在這個大木箱裡,她說,非常自豪,我是大隱隱於市,她說,不無得意。她看起來很自信自足。她也特意介紹她——三毛作家的書桌,我在這裡工作,她說。木書桌靠在與臥室相連的牆,從天花板掛下來一盞吊燈,書桌上舖了一張紅綠大格子桌布,是全家最明亮的區域,也是飯桌。她請我坐在大沙發上,她坐在對面,我的右面是牆,牆角掛下來一個偌大的鳥籠,鳥籠裡關著一個愁眉苦臉、一身黑的玩偶;以後的很多個晚上當我和三毛談劇本的時候,這東西就這樣愁眉苦臉的瞅我。

從文字到打扮到行為到表情到家居佈置三毛都充滿了戲劇感。

三毛可不愁眉苦臉,她一個勁地琢磨坐在對面的這個面無表情的四眼仔:他是來參拜偶像的其中一個粉絲,還是來泡我的男人?這是她的內心對白,是她在我們第三次約會之後坦白交代的。

我可是從一開始就說明來意,一而再地向她敘說劇本故事的大概內容。每次約會都是從她家開始,然後我請她吃簡單的晚飯,然後再回她家,聊聊聊,我講劇本,她天南地北,牛頭不對馬嘴。第一次約會,從她家出來後,我帶他到文藝青年聚會的一個地方吃飯,就是後來青霞在文章中描寫的有“老祖母古董床的地方”,她到了樓下看見門面大吃一驚,你好看得起我啊!她說。我想大概她的意思是很喜歡這個地方吧。第一次約會沒有結果,我認定她可能需要時間考慮,我總是往好的地方想。不久以後第二次見面,我再向她詳細彙報劇本創意,她繼續天馬行空,我心灰意冷,心想再試一次,如果還是老樣子就算了。第三次約會,還是重複第一次內容,飯後我們又回到她的大木箱,我們站著說話,她放起蔡琴的老歌,我磨破嘴皮再次描述我的偉大的愛情故事,給她在空氣裡畫了一個“亂世佳人”的對照大餅。這個晚上,可能是老歌的旋律有催化作用,也可能是月亮的清輝瀉入了她的大木箱,也可能她的荷西給了她暗示,她突然失聲驚叫:

“原來你是找我寫劇本!”

這次到我目瞪口呆:我是來找你寫劇本啊,你才發現?

她哈哈大笑:

“我以為你找我拍拖!”

好了,我們的劇本約會就這樣開始了。

我來台灣之前安排了一些拍廣告的工作,解決了住宿問題。經常是白天上班,傍晚來聊劇本,每次三毛都放蔡琴老歌,老歌好像一條沒有發動機的小木船,每天晚上接載這兩個驢友漂流,在我們共同織造的時空裡,邂逅了韶華、能才、月鳳、小勇……,還有一個已經消失的大江大海。

聊劇本的過程就是你問我答,好比紅樓夢中的詩社活動:命題、限韻、寫詩,具體來說,就是導演與編劇切磋,譬如:某某角色在某某場合看見某某以後,會有什麼反應?然後兩人(或者多過一個編劇)便順著角色性格與情節發展一起揣摩。編劇的性格會影響劇中人物的言談舉止,三毛之前沒有寫過劇本,導演作為 “方向人” Director(英語”導演“的字面翻譯),會套用在拍攝現場引導新演員演戲的方法,善用演員本身的脾性與小動作,揉入特定的角色言行中,這樣”揉“出來的角色更加生動立體。我在三毛身上觀察到很多亮點,我就和她商量,三毛你的性格很陽光,不如月鳳的脾性就參照你吧。三毛很興奮,平時就有朋友叫我小太陽,她說。就這樣,月鳳在一個大木箱中出生了。我去找三毛之前,已經設計好韶華和月鳳的故事發展方向,經過這個人物參照和脾性打磨的過程,本來的一幅紙上美人就注入了生命,會得活靈活現滿地跑了。

寫劇本是一個注重結果的工作,沒有結尾,從前的任何努力化為零。創作是一個非常孤獨的旅程,就好像一個人在荒野中尋找出路,明明前面一馬平川,可是那一條才是路?明明每天都有太陽,但到底那一天的太陽才照亮你的明天?沒有答案。只有創作人才明白這種可能沒有結果的努力帶來的焦慮。過這樣的日子也影響眼前的生活,我們活在自己的大腦中,很難遇到當下。

對談形式的編劇方式就好比在本來孤獨的旅程中多了一位驢友,在“滾滾紅塵”之前,我很多劇本都是這樣談出來的,譬如“似水流年”,就有幸“碰到”了大胖子孔良,當時孔良是廣州珠影的編劇,在和我合作之前也沒有寫過劇本,我們兩個大男人,居然也寫出了一段以女性友誼為框架的“女性題材”電影。後來的“天國逆子”,“太陽有耳”等,也都是對談形式產生的劇本,合作的編劇大部分在之前都沒有寫過劇本,這些電影分別在香港電影節、東京國際電影節、柏林國際電影節上取得超過一個大獎。

後來滾滾紅塵劇本要出書,三毛把兩個作者的名字都放在裡面,我說放在你的後面吧,她說謝謝,你很給我面子。其實合作劇本好比兩夫妻生了個孩子,你說孩子是誰生的?

我我我想請你看一個劇本……

青霞在她的書裡這樣寫:“……當我坐定後,她(三毛)把劇本一頁一頁地讀給我聽,仿佛她已化身為劇中人。到了需要音樂的時候,她會播放那個年代的曲子,然後跟着音樂起舞。”

這就是典型的三毛,她很生動,很會敘述,很會搞氣氛,很會自己跟自己玩,她在我們相談的一個又一個晚上,除了放老歌,當談到興起,也不止一次把書桌/飯桌上的格子桌布拉下來披在頭上,在淡淡的燈光下好象一個女巫,她説這是三十年代的氣氛,我不敢吭聲,只覺得背後有點發涼——夜已經深啦,好嚇人喔!

談劇本的過程中,我們議論著想找青霞演韶華,但沒有想好怎麼找她,三毛不認識青霞,業界則一般需要通過經理人找明星,這樣就比較麻煩。可是命運要成就一件事,這件事就會發生。我平時比較注意運動,有時候會到台北的一家運動室游泳、健身,想不到有一天我正在健身室的刑具上嘿咻嘿咻的時候,青霞居然從休息室出來,擦著臉上的水從我面前走過,我立即把她叫住,青霞我我我想請你看一個劇本……

青霞就這樣出現了,命運只不過無意地搖了一下手中的小魔棒。曼玉的出現是一個驚喜,她當年同樣地是一位超級明星,但月鳳的戲份比韶華少,我沒有把握她會首肯,而且還必需先通過她的經理人,這些大神都不是省油的燈。我回到香港後在經理人辦公室與她見面,我對她說,麥琪(她的英文名字),我給你一個承諾,電影中只要有你出現,你就是那一場戲的主角,舞台會跟著你轉!終於,她得到了最佳女配角。我問她,麥琪你記得當時我對你的承諾嗎?她點頭:麥琪記得。

千千萬萬的觀眾也記住了月鳳。她死了。

月鳳離開老死的年紀還有很遠,就好像她的本尊三毛,她們都走得太早,太早,就好像一段又一段太早夭折的愛情。

我們在東北長春製片廠拍戲,今天拍的戲是:男朋友小勇和月鳳鬧分手,月鳳躲在一個下雨就淌水的地下室房間,韶華及時來把她救了。

麥琪從香港轉機一口氣飛到長春,製片直接把她從機場接到拍攝現場,在這之前,攝製組已經準備了一個上午,包括把一個地窖灌水、打燈、試效果,和跳拍了韶華的鏡頭。在等的期間,從我開始,整組人都心緒不寧,香港傳來了還沒有見報的一個密信:麥琪和男朋友分手了,因此,麥琪可能情緒惡劣沒有上飛機,也可能到了現場但無法進入工作狀況,這兩種狀況都可能對攝製組產生斷頭效應,電影的製作費並不充裕,不可能有一點耽擱。然而麥琪還是來了。她已經換好戲服、化好了妝,助手攙扶著她走下嘩嘩淌水的地下室,我們都避開她的眼睛,她按照鏡頭安排躺在床上,然後韶華出現了,韶華也淌著水到她的床前。下面的戲,是要求月鳳看見韶華以後先笑然後哭,因為——男朋友和她分手了,她很難過!

所有現場工作人員大氣不敢喘,不敢大聲說話,沒有人敢點破,連暗示都屬於卑鄙。人生和戲真的沒有界線。

但是,我仍然必需提醒麥琪目前演的鏡頭內容:“你和男朋友分手了,所以,你……。” 

我們兩個小心翼翼避開眼睛接觸,但我實在很難繼續往下講,我覺得麥琪一定也千愁萬緒,她未等我說完就默默點一下頭。

開機了。

月鳳卷縮在被子裡,象一頭受傷的小動物藏起來舔傷口,韶華及時出現,把好朋友心痛地抱在懷裡,月鳳淒迷的眼神逐漸發現了韶華,她幽幽地說:“心被狗吃了!” 韶華一愣之後被這句話逗樂,兩個人笑,正笑著笑著,月鳳卻哭了,多少天以來的委屈化成決堤黃河不可收拾……

這個鏡頭就這樣一次成功,攝影機關了以後,月鳳仍然倒在韶華的懷裡,久久不能自己。

戲如人生。

劇本完成後,我自己送去青霞家。青霞人很隨和,不造作,說話不轉彎抹角,秦漢說她“很刁蠻”,不過他是笑著說的,女孩子嘛!秦漢人很厚道,很包容,可惜沒有機會深交。拍戲的過程繁劇紛擾、鴉飛鵲亂,從頭到尾就是一個雀喧鳩聚的狀態,在所有種類的藝術創作中,電影的創作過程與“優雅”拉不上半點關係。

青霞家的佈置很“正常”,我特別留意看了,“正常”的程度就跟“我們大家”一樣,這說明了三毛家的“大箱子”思路真的……不尋常。

在大箱子裡的四十個夜晚

密集對談的過程除了促成一個劇本,兩個人也會不知不覺扯到一些“私己話”,好比兩個靈魂的觸鬚在空氣中探索,可能發現對方脾性相融,也可能止步在界線。

有一個晚上,三毛突然打斷我的話:我想看看你還會說多少個“好比”,她說。原來我在想說清楚一件事或者一個觀點的時候,經常衝口而出打一個比方,她是誇我聯想快,三毛會不時塞給身邊的朋友一些甜絲絲的小糖果。

三毛在觀察我,我也在觀察三毛。

三毛身體中好像有兩個人,一個陽光開朗,另外的一個卻好比迷失在沒有月亮的黑夜、是漆黑、沒有希望的那種黑。有一個晚上我發現她情緒非常低落。我們的劇本會議不是每次都有進展,有時候就只是瞎掰,遇到瞎掰的時候,我就會暗自焦慮,討厭的是瞎掰的時候多,連續幾個沒有進展的夜晚之後,我就會看見自己站在沒有月亮沒有出路的荒原,不知道明天的太陽是否照到我們的劇本上。可是三毛心中的黑暗不知道來自什麼地方。在這一個晚上,我坐在老座位上,右方頭頂還是那個偌大的鳥籠,鳥籠中關著那個愁眉苦臉、一身黑的玩偶。三毛的眼神逐漸聚焦到我的臉上,又一點一點游離渙散,來回了好幾次,我心裡發毛,我說三毛你要是不舒服,今天我早一點回去。三毛好像被我從魂遊中驚醒,突然劈頭問,你偷了我的書嗎?她的聲音都是啞的:有一本張愛玲的書,頁眉上有我的點評!

我的手反應比我的話快,手已經舉到半空發誓,話還被驚得吐不出來,我我我沒有偷你的書,我說,連見見見都沒有見過。

很多人想要這本書,她說,上面有我的眉批,她說。她深深嘆氣,稍歇片刻又說,今天早上我起來,發現躺在地上,不知道是怎麼躺過去的——我老是這樣。

她昨天晚上又神遊了。

三毛已經不止一次在自己的大箱子裡迷路。有時候,我能感覺到她的另外一個自己也在參加我們的對談,她的手會平白無故地在紙上劃圈圈,我假裝沒有看見,不久以後她的手會停下來,說:“她說,嚴浩做得到”。

誰是她?還是他?祂?它?

“我有一個經常鬼扯的女朋友”,她說。

那個晚上我不久後就走了,又是一個沒有進展的晚上,我從不見五指的樓梯下來,台北的街道變成了漆黑的荒原。

有時候,三毛會突然把她的西班牙護照拿出來,嚴————浩,她說,她總是把嚴字拉得很長,有人說荷西是假的,是我編的,可是你看,這上面的名字就是我。她指著護照上的名字,用西班牙話唸“荷西夫人”,我看不懂西班牙文,但我留意到三毛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眼神暴露了她的魂不在這個黑箱子裡,她在另外一個空間,和她摯愛的丈夫在一起。

“荷西下葬,是我用十隻指頭挖開泥土,為他做的墳”!三毛說的時候,一雙眼睛好像一對火盆,再多的眼淚也不可能把火淋熄。

這句話我記在心裡,放在我們的劇本裡。韶華就是這樣把月鳳下葬的。

三毛不止一次撩起長袖,讓我看手臂上的刀疤。

這是我想身邊的人愛我,一划!

她模仿手中拿著利刀割自己,刷!

這是我得罪了一個大哥,一划!

她又拿著利刀割自己,刷!

她指著刀疤一條一條介紹,好像一個從戰場下來的老兵,指著傷疤有聲有色地追憶在那瘋狂的年青歲月裡銘肌鏤骨的往事。

“你看我,就活在一個大木箱裡!” 她不止一次指著她的房子說。

可憐的三毛,她讓自己活在一個非常孤獨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遇到不開心,拿起刀狠狠給自己划上一道,皮開肉裂又何妨,只要有心疼自己的人,裂開的肌膚會在霎時間癒合!

電影在參加金馬獎以後,她心情很不好,不久以後便進了醫院,本來只為了做一個小手術。我已經回香港,她在電話裡說:“手術後醫生叫我不要走動,我躲過護士走到樓梯,從三樓走到樓下,又從樓下走回樓上”。

三毛你為什麼要故意虐待自己?所謂年少輕狂,有些事情只適合年輕的時候做啊!

我們約好了在她出院之後再通電話,已經擬定好了工作計劃,下一個劇本準備改編她的書。想不到後來,是台灣的另外一個人打來的另外一個電話。

其實到了最後的一刻,三毛並沒有想走,她只是太任性了。我記得她說,荷西的死,是因為在潛水的時候氧氣耗盡,但是,她強調:“耗盡氧氣的人眼前會出現幻覺,荷西走得很舒服,有可能是他自己不肯浮出水面。” 她好像很嚮往這個奇幻旅程,在她的黑箱子裡,我的感官隨著她的敘述魔力也不知不覺被拉到了深水,我感到窒息之前的痛苦,但其中並沒有舒服擺脫的輕靈。

無獨有偶,三毛的死也是氧氣耗盡,其實她當時身處一個坐著的姿勢,也不存在繩套勒頸的危機,她只是把脖子歇在一條浴袍的腰帶上,只要抬一下頭就可以恢復呼吸,但是她不肯浮出水面,靜靜等待著氧氣耗盡的狀態。三毛在世上的時間開始倒數,按照她的好強性格,她應該是在與死神對賭,正在挑戰死神玩“與死神擦肩而過”的爛遊戲,在完全失去意識之前的最後一秒鐘,她很自信很有把握可以及時跨越涅槃,她已經準備好一旦回過頭便急不及待向朋友訴說這驚心動魄駭人聽聞的一幕,她的語言魔法將會迷惑所有的聽眾,所有聆聽的人都會憋著一口氣跟隨三毛從地獄門口走一趟然後浮出水面狠狠地吸一口氣。可是,大結局卻是出人意料之外的,時間到了最後的半秒,三毛的靈魂在關鍵的時候出竅了,她頭也不回,歡歡喜喜地去與荷西匯合,一對世紀戀人終於重逢!人間做不到的事情,在電影中,在文學中,或者在命運裡,用生命去完成了。

——三毛和荷西走在回家的路上,剛才他們的車在中途拋錨,他們身在撒哈拉沙漠,兩人並肩走著,太陽一點一點下山,雖然速度很慢,還是比在沙漠上走路來得輕鬆。氣溫開始下降,前路茫茫,視野的盡頭沒有第二輛車,沒有第三個人。兩個人默默對看,不約而同地把自己的身體滑到對方懷裡,他們放棄了趕路,心裡卻沒有一點驚恐,沙漠中每一粒沙都化成一朵玫瑰,他們在玫瑰花床中很舒服地躺下來。

(劇終)

生死之約

“應該是一九八八年秋天的事。嚴浩約我和三毛吃晚飯,那晚三毛喝了很多。飯後我們又到一家有老祖母古董床的地方喝茶。我們三人盤着腿坐在古董床上聊天,三毛一邊在她的大筆記本上塗鴉,一邊和我們聊,我覺得有點怪,但也沒當回事。嚴浩問道:「你在寫什麼?」她笑笑:「我在跟荷西說話。」(荷西是她的西班牙丈夫,聽說在一次潛水中喪生。)她一邊畫一邊笑,還告訴我們荷西說了些什麼。她談到曾經請靈媒帶她到陰間去走一趟的情形。於是我們三個人開始研究,「死」是什麼感覺,最後大家約定,如果我們三個人之中有一個人先離世,就得告訴另外兩個人「死」的感覺。那天晚上回到家,大約十二點左右,嚴浩打電話給我,說三毛在樓梯上摔了一跤,斷了肋骨,肺也穿破了,正在醫院裏。”——林青霞

事後三毛告訴我,那一天是荷西的死忌。

後記

時間就好像科幻電影。待我最後一次從黑箱子裡出來,世上已過三十年。

距今大概兩、三年前,一個西班牙紀錄片攝影小組出現在香港,到處打聽我的電話,他們正在拍三毛的紀錄片,希望訪問我,想了解我與三毛的工作與相處經驗。訪問過程大概兩小時,我們不知不覺走進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時間囊,錄影室幻變成沈韶華的小閣樓,我彷彿聽到三毛說,我們叫這個作家的名字「韶華」吧,韶華,就是時間的意思……..記得最後我說,想不到過了那麼久,我還是懷念她。然後就關機了。訪問結束,導演靜靜地告訴我:你的眼睛濕了。

——2020年,時近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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